---《中国和田玉》对陈曙明先生访谈录                            

·西域风格

文\王暖今(发表于2013年1月)

《美学散步》、《丝绸之路考古研究》、《中国传统人物造型》、《敦煌服饰文化研究》、《回纥史》、《西域文化艺术论文集》、《汤因比历史研究》、《席勒美学的哲学背景》等几十本书上都有主人阅读的痕迹，都整齐地摆放在我们交谈的古色古香的书桌上，前面雅致的茶台，两杯香茗，左边是一张琴桌上的古琴，绿荫之下，苍树上悬挂一把桃木红穗剑，不由地让我对他的采访，进入芬芳古典的莫名感动的文化氛围。真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经过传统的沉淀，陈曙明先生的玉雕艺术达到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境界，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而风格独特、自成系统的西域流派，因此更加丰富多彩。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我们身边，艺术的形式和成果无时不有和无处不在，艺术赏心悦目、充满哲理、富于个人情感，还能唤起人们内在的精神，能在差异之中寻找不同的个性。这是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和人文创造的节奏，对称、平衡、比例、秩序及和谐渗透于万事万物之中，正是大自然与人类创造的艺术纤维在编织着我们不断变化的生活梦想。细品陈曙明先生的玉雕作品，再飘荡的灵魂也能重温内心的生活梦想，坚定自己的信念。

Z：=<中国和田玉>

C=陈曙明

一个艺术家是怎样炼成的

Z:陈大师，请简单介绍您的艺术人生。

C:我更希望称我先生而不是大师，虽然当真正“先生”远远不够，但这是我追求的目标。旧时称师长和知识分子为先生，先生以“为人师表”作为行为准则，注重自身文化品德修养，尤其国学也是我迷恋的，直呼“曙明”最好！况且我还要不停的向各位前辈师长们和师兄弟们学习，我至今的生活都在不断地学习，包括诗词、古琴、箫、绘画、书法、雕刻等。但我更喜爱在玉石上设计雕刻，让我的心灵宁静。我的背包里要么是要设计的玉石，要么就是厚重的几本书，子史经集、艺术史、美术学、宗教考古、哲学、民俗、艺术美学等等都有。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读书人，普通的文艺者艺术工作者。所谓“艺术人生”，很简单就是为讴歌生命的艺术，“艺术的人生”还是“人生的艺术”，都可以，说我是“文人玉雕”的也有。

Z:您认为玉雕艺术是什么？

C:记得十年前，偶遇一位现在很知名的圈内老玉雕大师，他对我提建议，整天与那些画家、文学家待在一块算什么，要成大师，就要全力给我们学（技术），我没反驳他。玉雕的形式美技艺美的确必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是承载作者的思想，是探究生命意义和精神体验的过程，融入一个与时空对话的世界而达到愉悦超脱的永恒。其实各艺术门类是相通的。我们可以说艺术——是原始的意象、是情结的显现、是皈依的冲动、是灵性的顿悟、是感官的美味、是理想的快意、是天成的典雅、是造梦的方舟、是岁月的音符、是如歌的行板、是审美的睿智、是品位的符号、是色彩的和弦、是流动的饕宴、是情感的对话、是入禅的玄机、是万变的源流、是浪漫的狂热、是潇洒的古拙、是宿命的唤醒，怎么理解其实都是对的。它可能是在你孩子时已经开始追寻的美丽，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眼前。当一种叫“精灵”而飘渺的东西，可能是一幅画、文章中的一句话、某种旋律，触动到你的心灵了，通俗说，叫有感觉，深刻的话，叫“顿悟”名“涅槃”。总之你有体悟，从而得到了某种修身养性，因之发现常人没有知晓的生命，而你与之合一。玉文化有六、七千年的文化积累，厚重的很呐。玉雕艺术的感动，不会很肤浅，所以我说，玉雕艺术是修心的国学、是生命的甘髓、是智慧的升华，“不是技巧的事业，而是心灵的事业”。不从大方面艺术使命和社会责任感说的话，一句话，艺术是人生活的态度。

Z:您是怎样做到坚持在艺术岗位的？

C:学生时代绘画，总能得奖，那时是单纯的喜爱艺术。中文系汉语文学专业毕业和工作以后任单位秘书，有过机会从政，我犹豫了，这个年纪对自己不了解，关键时刻，感谢我的家人对我的了解和分析，我信任我的家人；而且我在艺术创作中获得的幸福是如此美妙。我从那时起坚持，不会考虑改行，专心艺术创作。现在，我做下去的原因只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Z:您觉得奖项对一位艺术家重要吗？

C: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我觉得艺术来自生活，又超越生活，这是说他来自生活，是真实的生活理想，一定能触碰人们的心灵。杰出的作品，是否获奖都一样是感人的。我只是从容自在地认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抚吟古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原始的山林，丝丝渺渺的琴声好像风儿般自由自在。不管外界如何，这项工作本身就是对你自己最好的报答。有时又想，获“金奖”之类的在某个方面说，诚然是艺术成熟的标志，但满盈则亏，因你已惯性于“奖项”标准的规则和艺术市场中的“游戏”，也预示着你的艺术将从高潮到“退潮”，甚至死亡。

Z:您能给初进玉雕艺术领域的新人，一些建议吗？

C:“把自己变成一个空杯子”，佛说，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自在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孔子说：静而生定，定而生得，老子更说：“清静方为天下式”，道法自然。艺术创作是非功利性的，是对美的呼唤。首先，你得“虚静”，才能聆听生命之声。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觉得拥有的更多。比如在玉雕艺术的追求中，我们不要试图事先在脑海中设计一副作品成型的模样。全身心体会玉石本身独特的美，沉醉在挖掘呈现它的美当中，顺应它的走向，艺术是发现的过程。当然，学好各艺术门类的技艺必不可少，但不能被技能所累，劳形伤神。这样当一个画面浮现出来时，你才能够帮助它们呈现它们想要呈现的样子。然后你就会创作出全心的东西了……那是你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真切的东西。

 

一个艺术家的“天人合一”

Z：看得出来，佛经故事佛学对您的玉雕创作影响很多，他们同神话传说一样，非常遥远，和您走的西域流派关联在哪里？

C:我是学文学专业出身，尤其好古典传统，儒学禅理道法是其组成部分。佛学“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从一朵花可以悟出整个世界，找到真爱和纯朴的人性，如同眼里只有这朵花，而你已经得到了全世界。玉对我来说，是一点商业功利性都没有，它只是文化艺术的载体，只有“禅悟”才能发现玉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花”，同载它的本身的美，不是依你的喜好善恶而转移的。这是一种心境，带有朴素的哲学观。真正对我有影响的不是故事的细节，而是故事，或者神话传说要表达的内涵意义。我的作品《化蝶》，在梁山伯的眼神里，祝英台就是那朵唯一的花朵。毫无疑问，很多艺术家都在神话传说中寻找意象。故事虽然遥远，可意义常新。西域流派包含的宗教、政治、东西方文化等方面大得多，西域流派玉雕创作题材当然涵盖中国传统的佛教、神话等等内容，对生命的敬仰和关注，颂扬自然和谐的生命观都是其共性。

C: 玉雕艺术比之其他门类艺术，你要认真审视材质各种各样的美感，它是有生命灵魂的，必须要你“亲合”而不是让你任意凌驾其上。它还是一门吉祥艺术，常见的观音、佛是中国人吉祥的图腾。就像作品《大唐遗迹—敦煌残梦》，当时看到这块和田玉原石的一刹那，沧桑感很强。上面自然形成的千百条绺裂，和百处斑斑点点的淡黄色色块，那时我刚随师从敦煌石窟学习回来，自然觉得好像无数的佛、菩萨、罗汉、百姓一个挨着一个，一层叠着一层。金色的底子，又仿佛佛光照耀一般金灿灿的，看到玉的瞬间，灵感自然就来了。创作作品《海之女》，我依然没有对当时视为“垃圾玉”做大的变动，整件作品完全保留了青花玉原料天然的优美造型，它的外形就好像完全是为海之女那婀娜曲线所生成的，斜倚着青白岩壁，脉脉含情看着你一天背负劳累而归来。好像你们写文章，突出主题，有详有略，点睛之处不遗余力，如果全部都详写，反而不知主题在哪里了，国画也讲求疏密有致，给观者留下想象空间，其实玉雕创作的道理是一样的，对比中凸显最美的地方。《海之女》里的少女，重点雕琢脸部神情，刻画一个非常天真、淳朴的一个女孩，没有媚态，不甜俗，而是很明媚、很阳光，天真善良，这是人类的“共性美”。这是我把握玉的风格，大量利用天然形成的美，局部进行精细创作的基本原则，顺承或深化这种自然美，我把这个原则理解为“天人合一”。比如《色即是空》、《儒义——天任斯人》也是这样。


 

Z:您每天抽时间坐禅顿悟，对玉雕创作有何影响？

C:“外离相而禅，内不乱而为定”，很多人都不理解我这样做。佛学里将人从此岸到理想彼岸，有“六度”，其中，“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即大智慧）”尤为重要，如果我们把它们放置于玉雕创作中，感受深远。其实这样做，既是一种修身养性又是一种意志得磨练过程。我觉得磨练意志适用于所有有价值的事情。我们总是自然而然地希望舒服一点。但不管一个人是军事家、艺术家、还是其他任何职业，总是在一个痛苦的边缘看见一个全新的境界。坚持磨练，是创新的门槛。“静定生慧”，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道、释”的精髓，心灵愉悦是你与玉“神秘世界”得到“亲合”的创作的过程，而不是雕刻成品的结果。按佛学来解释，任何一个事物（包括玉）包含着其它事物能量和信息，万物一体，和谐相生，这种天地自然精神，只能靠“禅悟”才能体会。又是黄老之学所说，达到物我两忘，与自然冥合，才能感知玉并不是客观中的“玉”，她含有“神秘的大千世界”。

西域风格的玉雕艺术家有怎样的人文情怀

Z：新疆玉雕风格，行内称为“西域风格”或“西派”，您一直随师学习西域艺术美学，您是怎样领悟和田玉的？

《弥勒世界》 

 

Z：您能具体谈一谈太极阴阳对您创作的影响吗?

C：“”代表阳，是乾卦，“”中间被一竖（那串佛珠）祝福了，成了“”，乾卦也变成了坤卦，代表阴。乾坤合一、阴阳变化，被祝福的婚姻才更圆满。好似太极的玄妙。男女享受着相互对抗而又相互吸引的快乐。最后形成了一个盈满吻合的圆,寓意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统一，圆满的婚姻是像太极图那样互相嵌进对方的生活，彼此间默契地配合，才能最紧密地嵌合成一个圆。在家庭中，夫妻之间是平等的。阴阳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曲线，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无止境的退让和容忍。否则，婚姻就不可能持久。就像太极图，互有凹凸，各有进退，融洽最妙。“经营婚姻”不也就是一个太极图吗？多好的寓意，用来暗喻婚姻的难得与神圣正合适。五百年后被弥勒祝福的婚姻，也是如此。在太极的引领下，我还创作出另一作品《达摩悟真谛》。在《艺术与设计》（09年12月）杂志上，由上海大学研究生黄楠先生发表的《太极图在玉雕造型设计中的应用》一文，介绍了我的这件作品，如何利用太极图形的构图方式，利用天然原料形态，使达摩与神兽一上一下，一反一正，彼此呼应，浑然天成，和谐统一，体现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在玉石上留下“太极图”的影子，刻画的主要不是一种符号，而是头脑中、心灵中的态度。如果说“阴阳”恐怕还是说得浅了，最高境界的太极，甚至是一种不刻意的追求，是修养一种平和的人生境界，不是以柔克刚，而是根本不求“克”。要旨是永远保持平衡和稳定。我领悟，刻画和田玉，追求的是平衡和稳定，是和谐美。不破坏玉石的美，尽可能留住，凸显玉石本身的僵石和肉、形状、颜色的美。我相信，每块玉石籽料的样子，都是大自然的造化，都是自然界表述美的形式語言，也是自然界阐述生命意义的方式，不可以夸大人为而剥夺和定义。就老子和庄子说的那样：朴素与自然，是天下的大美，无伦可比。其实，研究和田玉文化包括它的艺术形式，最前沿的学说，应该是生命现象学和生命艺术研究方面，而不是工艺学、矿物学、美术学等研究那么的单纯。

  

Z:西域玉文化还有什么特点吗？

C:正如史晓明老师所说：再优秀的学说，在西域大山大水面前都显得柔弱和苍白。这是西域文化所处的特定环境而使之然的。西域文化也是西域玉雕艺术的母体，西域派玉雕艺术体系如马进贵老先生所言正在逐步成熟。西域文化的起点很高，西域自古是世界四大文化汇聚地。在大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背景下，这是其“共性”，又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艺术传承里有多民族多元化的历史血脉，有文化精神和审美情趣的人文基因。她含有几种宗教文化，还融合着中国古典文化，西方艺术经典，沉淀的土壤丰厚至极，所以西域文化更丰富和多元，更具包容性，兼收并蓄，这些因素使得我们西域玉雕的创作道路和前景极其广阔。

Z:作为生活在和田玉家乡的西域玉雕艺术家，对和田玉的认识有什么不同吗？

C:具体到识玉方面，现在的西域文化对玉石材料有全新的认识。现在羊脂玉和高档白玉原材料很稀少昂贵，已经不适合再进行精雕细刻，而很多杂色玉包括皮色、玉色、形状各不相同，本身就是大自然所赋予的丰富的艺术语言，展现出天然美的自然特性，它本身就是自然界对玉石的各种美、生命意义的阐述。所以能否对材料有新的认识、能否将玉的自然美表现出来，取决于一个艺术家的性格、文化修养、审美情趣，要有新的“造物观”。而那些玉恰恰是便宜的，也适合许多贫穷的但具有超凡才能的玉雕工作者进行创作。所以今后市场要向艺术倾斜，否则，玉雕艺术家们永远是市场“孔方兄”们的“行尸走肉”。俄玉也有带皮色的玉，但没有我们的这种味道。尤其带有沧桑感色质的籽料，只有我们新疆昆仑山有，这种沧桑感，是西域的自然环境赋予它的，这是一种天然造化。我们玉雕创作者如果从这方面去挖掘玉石的美，那是一种与大自然的和谐，而这种西域美，新疆的玉雕艺术家更容易去表现它，因为我们在这里生活，就更容易感受、更容易‘共鸣’和‘亲合’。 

 

Z:您一直在努力完成汶川地震时，教师牺牲自己救学生的场景，你不仅写诗，还要雕玉，为什么坚持重现历史的悲痛？

 C:艺术家和诗人比其他人敏感，情感也更细腻，我在创作地震题材的几年中，体会的不仅仅是悲痛，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来让经历地震的人们少些痛苦。我创作了诗歌，还创作了和田玉微雕作品《母爱》、《心中挚情》、《雏鹰的关怀》等，以寄托对灾区人民的爱心。最近我在大量收集抗震题材，准备再创作一件体型大一点的作品，一位教师牺牲自己，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几位学生的事迹特别感人，我的作品表现了这个瞬间，当时教师从废墟中伸出的手，是在告诉人们这里有需要救助的孩子。我所做的玉雕作品，也是伸出手，告诉经历灾难的人们，不会忘记他们经历的痛苦，我们一起分担痛苦，痛苦就会少一半。因为，今后我们人类依然享受自然界赐予的无尽快乐，同样也承受着它降临的无休止的苦难。

Z：行内的人很少知道你是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也是位诗人？

C：并非我有意而为之，只是我天生所好，我想，这是上天父母给我最好的天赋。想起著名画家范曾先生一句话大意如此：一个有意义的艺术家，他不仅是一位工艺技术家，还是一位美术家，还是一位历史学家，还是一位美学鉴赏家，也应该是位诗人。因为诗意的激情，能让你才思涌动。

Z：那么，我们以你的《盘旋……琢玉之困惑》这首诗作为本文结尾吧。

盘旋……琢玉之困惑

（纪念汶川地震）

 

为何你已不在，

魂灵比我们还要光辉。

一霎之间，魂回梦归。

地震后的蓝天，

我披着燃烧的盔甲却那样无为；

而你张开纤柔臂膀，

让那美丽的花朵继续开放，

哪怕自己年轻之梦轻快地死亡！

惨淡么，痛苦么？

教室塌了，风雨来了，

雏鹰们在你怀抱里安藏，

而你留恋不尽却飘逝于天堂。

清风如同你宛然轻吟，

华夏凝聚花开的悠扬…

震后的蓝天，

我是那样的无为！

凿刀无法与孤鹜，

在凄凉中悲鸣，

在泪雨里，

与飘零魂灵齐飞。

盘旋，盘旋，

风雨中没有同声，

世间已没有欢乐窝垒。

谁说羊脂多情富贵，

春楼之梦，定是面目全非。

祥禽瑞兽，佛光宝瓶，莲花如意，

怎能消受天地狂摧，

天地万悔，天地负累！

几万个魂灵依附我无法转动的琢具，

苦涩的红锈，斑斑泪泪。

什么羊脂，什么碧绿，

什么青花，什么墨黑，

怎如天地相别心痛的黑，

怎比亲人之间温暖……相偎……